红岩二中执勤排（转载）

刘正明

       刘宝勇回忆录提到一中的民兵连勇猛事迹，虽寥寥数语，已反映水很深。这是文革时代的革命产物，当年想混进去并不容易，一般人绝缘，不知底细，维和、炎昭等老民兵何不来细谈一番。
       我认识的一个博友写过类似的回忆录，此人是重庆师院中文系的77级学子，确有文才，加上四川佬善摆龙门阵，写下不少往事，情节丰富多彩，地方特色浓厚，摆得活龙活现，引人入胜。这篇记他们中学的特种部队，相当于红卫兵、民兵连的战斗故事，很有可读性，我阅过数次，对伊这般有声有色的写作好手路自叹不如。特转载于下，一可增加听闻，二可启发思路，三可供模拟。

刘正明

红岩二中执勤排

作者：岱东（重庆师院77级）

(2012-07-20 )

       1969年，我们终于从闹腾了几年的小学毕业，进中学了。我们上中学那会，执勤排的名声大得很，“坏学生”怕，“好学生”怕，老师是又爱又怕。

       执勤排是个什么排呢？

       时代不同了。那时，不说哪个年级哪个班，而是称连叫排，是按毛主席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习人民解放军的指示来办的，学校仿的是军队建制。我们进校时并不感觉诧异，以为学校就这样。学校建有红卫兵团，年级建有红卫兵连，班就叫红卫兵排，团长连长排长的官名都不缺——不过当官的叫为人民服务的“勤务员”。我所在的是五连四排，女生龙同学是红卫兵排的排长，女生杜同学当过五连的连长。一连的女生关同学，男生李同学应该是红卫兵团的团长，相当于全校学生组织的总负责。

       千万别小看了红卫兵学生组织，那时，任何官方组织的头头都像落花流水，一会出问题了，一会被斗垮了，而学生和学生组织却凶得很，有什么事随时可以围攻学校，批斗领导。官方组织没什么权威，于是以夷制夷，老师管学生不行，学生管学生就成了高招。这个执勤排，是红卫兵组织中的一个组织，相当于红卫兵特别纠察队，人员经过全校各团连排选拔，大致是家庭成份好的，积极主动要求进步的，与年级老师关系好的，还有就是下手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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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停课闹革命刚结束，开始复课闹革命了，上学读书有些稀稀拉拉，没什么革命的纪律可言，执勤排担当起了纪律纠察的责任。早上，执勤排的男男女女戴着红袖章拦在红岩二中的大门和后门，检查哪些人迟到，迟到了而人傲嘴又傲还爱出风头的，执勤排的人呼啦一下围上去，推推搡搡到旁边随便一个什么地方教训，无论如何要把他的风头打压下去。如果还不服，还要比手划脚，闹闹嚷嚷，那就不客气了，解开腰间扎起的军用皮带就抽，说：“看你手儿还臊不！看你嘴巴还傲不”。打完了，那学生走后，执勤排中喜欢打架的人炫耀：“你手儿臊，我比你手儿还臊！”

       我初中对门班、高中一个班的徐同学说：“那阵，我的手儿脚儿确实臊。”

       臊，在我们重庆话中有调皮、讨嫌并有一定骚扰性的意思。臊皮，就是臊女娃儿女学生的皮，这个皮是脸皮。调皮捣蛋的男同学，爱三三两两邀邀约约，去臊女娃儿。怎么臊，也没有多少名堂，不过也就是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对着女生干吼几声“过来耍”“过来耍嘛”而已，还有就是拿泥巴团偷偷掷过去，臊了，嘻嘻哈哈赶紧跑。

       爱打扮的——那时其实没有什么可打扮的——男娃儿叫“操哥”，女娃儿叫操妹，操是操社会的意思。

       还有就是流里流气（耍流氓的意思）的人，统称“王大哥”。

       对应的还有“王大姐”的说法，指的是这个女的风骚，勾人，甚至有点烂。

       “王大哥”要好一点，“王大姐”在社会上是很臭的叫法。不过重庆女人在对骂中“王大姐”几乎是脱口而出，一声接一声，这是泛骂，当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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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同学他们在执勤排时管过好几回“王大姐”。管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就是看某某女同学不顺眼，额前有留海头发有卷卷，或者眼珠子灵动嘴巴子打人，或者跑快了青春的胸脯颤得动静大了一点，或者脱了干巴巴的蓝裤子在哪里找来一条白色的裙子穿上，或者把野外采的指甲花贴在大指甲小指甲上。徐同学笑着说，执勤排的潘同学管“王大哥”不敢下手，要是管“王大姐”口水把脚背都打肿了，连话也说不清了。潘同学责问：“你把那个头发朝前面留一排干撒子，好看吗，像个王大姐。”女同学答：“你妈你姐姐妹妹留头发干撒子，说这些，你是王大哥哟？”潘同学被倒扣了一顶“王大哥”的帽子，灰溜溜的。徐同学不同，他会把头上的军帽忽然甩到地下，把皮带抡飞起来吓唬女同学，吼道：“明天再看到你脑壳前面一爪飘着的东西，你不打整，我们就拿剪刀几嚓嚓帮你打整了，你不信就来！”女同学捂着留海哭叫起来。

       一回，一个老是迟到的男生被逮到，押起来不准去上课，有人提议，干脆就地正法，打牛鬼（牛鬼蛇神的简称）。其实打牛鬼也算不了什么就地正法，我们打球时常玩的游戏而已。打半场球，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一头，双方约定一个分数，5分或10分，先达分者减去对方的进球，差额数就打牛鬼。被打的人背朝篮板，捂着头，打牛鬼的人对准一个对方使劲掷过去，让篮球反弹过来打在这个牛鬼的身上。这是对失败者的惩罚，对胜利者的奖赏。那个迟到的男生被强行推到球场，命令他站到篮板下最容易打的对方，由执勤的人一个个来打，规矩是不准捂头，打到一个必须马上喊“我是牛鬼”“我有罪”，喊“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最后还要喊打倒某某某——就是那男生爸爸的名字，这个他死也不肯，结果被咚咚咚的球打得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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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袭击搜书包是执勤排的拿手好戏。有一段时间，第一节课时不少同学都在猜测议论今天来不来搜，没有想到的是，执勤排常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以为要到五连搜的，结果到了楼下六连，而且战果辉煌。

       徐同学说，运用的是毛主席灵活多变的战略战术，出奇制胜，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搜什么？男同学搜烟，女同学搜棒针，勾勾针。棒针是打毛线衣的竹芊子，勾勾针是不锈钢磨出来的，勾带花的桌布，勾窗帘，勾披肩。搜出来，堆在桌上，执勤排口才好的干部上去，一阵乱教训，说：“毛主席号召我们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你们到好，上课偷偷勾勾勾针，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穿起像妖精，勾花做桌布，是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完全不想一想，苦不苦，当年红军二万五！”男同学只是起哄，老师则趁热打铁，教育学生上课要认真听讲，不要搞小动作，不要这只耳朵进那边耳朵出，没有革命的本事就不能接好革命的班，等等。念归念，女同学真的当耳边风，还是悄悄的勾。勾好的花有各种图案，平展的铺在茶几上，花边四边搭下来，镂透爽眼。一个同学的二姐披上妹妹一朝一夕、一针一线勾出来披肩出嫁了，妹妹给姐姐说，如果生个妹娃子，还要给她勾一个乖乖的小背心。可以肯定的说，那是那个特殊年代最美的饰品了。几十年后我才意识到，文革时，民间生活或者世俗生活受到了多么严重的破坏，破坏者也包括老百姓自己，我们自己。破坏容易，真正重建民间生活则不知道需要多长的时间，多大的代价。奇怪的是，每一次风风雨雨，受到冲击的，被力图改变的，又是民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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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加入过执勤排，只记得一个夏天跟我们班的干部任同学到学校住了个两三天，参加执勤排的护校活动。那是专为执勤排开的一间大房，住的是一个通铺，搭的木板，是用不少长条櫈支起来的。留下的印象，几乎全是解放鞋和青春的汗脚混合起来的臭味，还有近一米长、塞满木屑并混合着66粉的蚊烟弥漫的呛人味道。不知为什么，教数学的陈老师也跟我们住在一起。陈老师在同学中有些偶像，脸庞清秀，双眼有神，动作干净利落，粉笔字潇潇洒洒——后来他调到重庆市体育局当一级篮球裁判，动作同样干净利落，潇潇洒洒。陈老师与林老师等还是我们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指导老师。

       我们学校在杨公桥旁边，就一栋五层楼的学生教室，连着办公室，没什么可护的。教室旁是山坡，笔直的挖削出一个横竖十来米、用三合土打出的台子，下面是一个不规则的运动场。夏天的晚上，执勤排的人护校巡逻之后，任同学和我就来到台上，找一个台阶坐下，望天。然后任同学吱嘎吱嘎的拉开了二胡。任同学和徐同学还有执勤排的一些人都是宣传队的活跃份子。在这个台子上，徐同学和女同学演过自创的表演唱《打猪草》，开头慢唱：群山放红光吔，嘉陵翻绿浪啰，然后一群背背篓的少男少女在欢快的乐曲中蹦蹦跳跳出来了。那段谱子大约是：616133616，616133616，6123123，32321616，由于曲调很四川，很民间，耳熟能详了，有一回演到这里时，台下的学生笑着吼出来：杀个杀个鸡鸡杀个鸭，杀个杀个鸡鸡杀个鸭，杀个鸡那个鸡，杀个鸭那个鸭！一位学校的领导急了，上台喊道：同学们，严肃点！这个节目表现的是我们学生为人民公社打猪草作贡献的光荣事迹，打猪草是喂猪，不是杀鸡杀鸭！任同学拉起《打猪草》来很展劲，嘴里也哼起杀个杀个鸡鸡杀个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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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得不好玩，我和任同学没住几天就回家了。而听说徐同学他们在一次巡逻中就在运动场边的树荫下居然抓到了两个耍朋友（谈恋爱）的人，还大大的教训了两个人一顿。这两个人是我们学校不错的语文老师，好像不久后结了婚，生了娃。

       很多时候，这个台子就是执勤排的舞台。有爱打架的学生，被押往教学楼每一层示众之后，再押到这个台子上对着全校师生做深刻检查。女生仲同学说，有一回她和朱同学手握《毛主席语录》守卫在巨大的毛主席像两边，突然刮来一阵风，把靠在后壁上的毛主席像一下子刮倒了，简直吓得要死。

       执勤排也有女生，仲同学她们就是。仲同学印象深的是跟着男同学去打鸡，她说，拿起一根小木棒，根本不敢打，看见男同学一下子把鸡打得血冒出来，头都晕了。徐同学不记得打鸡的事，他说是打狗，一群执勤排的男生呈扇形跟着狗撵，围追堵截，打了不少，剩下的一两只后来一看到执勤排的人夹起尾巴赶紧就跑。打狗在重庆灯泡厂旁边的生产队，是为了响应伟大号召，割资产阶级的尾巴。那一次打出了革命威风，打出了革命声势，执勤排声名远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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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勤排经常到社会上开展活动。徐同学说，执勤排是群专大军的一部分。群专，就是人民群众专政组织，工厂、农村、学校都出人出力组织起来进行社会专政。当时公检法已被砸烂，很多时候靠群专大军管理社会。

       每到毛主席有最新指示发表，执勤排的人都兴奋而急迫地赶到公交车上进行宣传，发传单，喊口号，还维护车站的秩序。遇到“古巴”，“越南”，“几内亚”的人，就把他们使劲拉出来进行教育。“古巴”——是方言估到巴，意思是强行爬上去；“越南”——是越过栏杆；“几内亚”——是挤、累、压。当时，公交车少，票价不贵，从我们烈士墓站到杨公桥站只要二分钱。不过，绝大多数学生上学还是走路，家穷钱少，还是走吧，走吧。

       一回，学校的执勤排被调去押“川川”——所谓身上没有介绍信或证明材料而四处流浪、流窜的人。徐同学说，怕他们跑了，捆成一串，拿棍子赶他们走，押到马家岩附近的收容所。有一年，不少逃难的河南人来到重庆，挑着长扁担大箩筐卖鸡娃，执勤排也去管过，还喊河南人叫河南鸡。

       徐同学说，后来是下了农村，过着缺吃少穿的日子，才知道自己很多时候也像河南鸡一样的人，才对执勤排一件件事有了反思。

     （完）